《果壳之旅》阅读最新章节
路上，李英也想过要不要去报警。但考虑到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自己手头也没确凿证据，即使报了警也不一定有结果，最后大概率是被和稀泥，变成家庭纠纷调解一下不了了之。记忆里，原身就是被“小孩一直体弱多病一次发烧没挺过去”的理由糊弄过去的。原身先是寻亲被拒，接着是弟弟病逝的打击，再加上这一趟出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人又是空手回来的。村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茶余饭后聚在一起编排原身被抛弃了之类的话。原身整个就emo了，变得郁郁寡欢不敢出门了。这时候李家人不但不开导原身居然嫌弃她整天躲家里吃白饭，就开始了pua！不断贬低原身，给她灌输只有他们这些家人才是对她好的，不听话就没人要了之类的屁话。
李英甚至怀疑原身第一次跳河跟这家人脱不了干系，保不齐是为了钱打算把原身卖给什么老光棍。这个怀疑可不是空穴来风，原身记忆里确实有李家人给她说亲的片段，要不是后来那个娃娃亲良心发现上门来找，鬼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结婚时候李家还狮子大开口要一千八的彩礼，不给就不放人，跟做生意似的。
正常人听到彩礼要这么一大笔钱还没嫁妆估计掉头就跑了，但原身那个娃娃亲硬是凑了九百多把人带了出来。这也是原身后来会把丈夫当作精神支柱的一个重要原因。
九零年的九百多块差不多是技术工人一年的收入，也算是一笔巨款了。这笔钱如久旱逢甘霖般大大改善了李家的生活质量。后来张寡妇带来的女儿要相亲，李家从这笔钱里拿出一部分给她好一番打扮，据说还真跟一个有城市户口的小伙看对眼，成了段好姻缘。攀上门好亲事，一家子都扶摇直上过上了好日子。可以说李家靠着吸血来的这笔钱完成了阶级跨越，想想都叫人恼火。
好在原身的生父被追加为烈士，每个月都会发一笔补贴。又因为原身的生父是个孤儿没别的亲人，这笔钱最后就落到了原身母亲娘家那里。虽说这钱是指明要用来养原身的，但谁能保证人家拿了钱会用在什么地方。上面可能也考虑到了，可能觉得原身母亲还那么年轻以后估计会改嫁，种种思虑下就把原身的户口迁到了部队那边。
所以说，原身的户口不在李家，她想走，人肯定是能走的，而弟弟桃桃又因为种种原因还没上户口。现在刚需一张桃桃的出生证明，再想办法把他户口上到原身这边就行了。
当然去派出所也能开出生证明，但是慢不说，桃桃的户口最后还得上在李家上。思来想去，也只能厚着脸皮上门去闹。找谁闹？当然是村长。老话说的好，会哭的娃娃有奶吃，有时候一些看似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反而是行之有效的。
得闹，闹开了，就算开不到出生证明，让舆论向着她也行。
这并非君子所为，也是李英头一次闹，她回忆着小时候街坊们吵架的场景，组织着一会要说的话。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要用这种她认为是道德绑架的方式争取些什么，但这是她想了一晚上的办法，一个没权没钱的孤女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为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她本不用这么做的。
刻意把自己弄得更潦倒点的李英用力敲着村长家的门，动静之大，保证街坊四邻都听得见，她一边敲一边连哭带嚎。
屋里很快亮起灯，来开门的是村长媳妇，是个热心的婶子。昨晚也去卫生所看过桃桃。李英对着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眼泪说来就来：“婶子，不是我来难为你，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
村长媳妇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喊屋里头的村长快出来，又想扶李英先起来说话。
这哪能起来，眼见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李英哭得更加大声：“我知道，虽然每个月都有补贴，但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敢待家里吃白饭。”
“我十几岁就出来赚钱，你们看我这手。”李英举起那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手，“拉煤，刷碗，端盘子什么活都干过，衣服捡别人不要的，赚来的钱全给家里，我苦点就苦点，但……但桃桃才一岁多，娘走之前把他托付给我，我这个做姐姐的发过誓得好好照顾他！”
李英短短几句话就把气氛煽动起来，在场的村民纷纷低头议论起来。她说的也不是杜撰，实打实是原身这些年吃过的苦。旁人也是看在眼里的。
“李英才十七岁吧，你看她那手，真不像个小姑娘的手。”
“可不是嘛，那家人就不把她当人看，你瞅瞅她穿的衣服，我十年前都没穿的那么寒碜。”
“她亲爹不是烈士吗，每个月还有补贴呢，十几岁出来干活家里还这么对她。”
“她弟弟更可怜，瘦得跟鸡仔似的。”
“人家新娶了个，你们昨天没看到直接把娃扔水缸里，差点出了人命。”
“英子妈这才刚走没半年吧……”
听见动静的村长也披着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这一大早的吵吵啥呢？”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昨个大伙也看到了，我家桃桃被扔在水缸里，救了一晚上差点没挺过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来过，现在桃桃还在卫生所挂着点滴，欠着医药费。桃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什么给娘交代啊。”
李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告了黑状，又立了个伏弟魔的人设，很符合当下的价值观，引得看热闹的连连附和，连村长媳妇也眼眶湿润。李英觉得还得加把火，抬头冲着村长框框就磕了几个响头，一边磕一边说：“转年我就十八了，准备去投奔部队的娃娃亲，家里容不下弟弟，我养，我带着，对象要是不同意我带着桃桃，我就打工自己养，我爹生前在部队也有些朋友，叔叔们看在往日面子上也会给我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活。我跟娘发过誓，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弟弟一口，一定得把桃桃带大，只求村长给我弟桃桃出个出生证明。别让桃桃户口落在李家了，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我这一走就怕护不住了！”
怕村长不答应，李英特意在“部队”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也亏先前李家卖力宣传，全村都知道原身有个部队里的娃娃亲。
话音刚落，人群又炸开了锅。
“桃桃户口到现在还没上？”
“张老太不是嫌他老生病，说他命短，上了也是白上。”
“什么人呐这都是……”
“他家新娶了个，有后妈就有后爸。”
“英子是真不容易，还跟她娘立了誓。”
“张家又不养，英子养还不行？”
“英子要十八了，听说补贴要没了，他家估计催她结婚想捞笔彩礼。把娃扣着当摇钱树呢。她只要管弟弟一天就得掏钱。”
“听说她那个娃娃亲还是部队当官的呢。一个月得不少钱吧！”
“我说呢，他家最近逢人就说英子得去部队结婚了。”
“你想想，英子要是没找着人回来了，还怎么再嫁人……”
“英子要真嫁去部队了，咱也算多了个门路啊。”
村长皱着眉头一直没说话。
李英心想，还是得软硬兼施，于是又开口道：“这家实在是容不下我们两个人了，昨天可是差点弄出人命的，我弟差点就没了，卫生所的医生能给我作证！我就想把弟弟带出来，好好养活大。这公道村里给不了，我就去乡里，再不行还有派出所，我听城里人说还能上访。人家说我还是烈士遗孤，我也能去部队找……”
不等李英说完，村长就让媳妇赶紧把人扶进屋。
一番太极拉扯后，李英又许了些空头好处，诸如真嫁进部队村里用得着的时候肯定帮着递话之类的。村长才终于松口答应找关系给桃桃出份出生证明，户口先落集体那，等李英结婚了再迁走。
李英心想这村长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还非得她嫁进部队才肯办事。不过这也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还好桃桃还小不急着上户口上学。
目的达成，李英千恩万谢打算回卫生所接桃桃。临走的时候村长媳妇还塞给她两个大馒头。软乎乎的看起来就很好吃。虽说看见桌上还有几个皮薄陷厚的大肉包，里面的油脂把包子皮浸成好看的虎皮色，看起来更好吃。但，微小的善意已是难得，不该奢求太多的。李英再次感谢，把馒头揣进怀里往卫生所赶。
办成了一件重要的事，人都轻松了些。
只是要快点回去，她怕节外生枝，桃桃要是被李家人抱走再想接出来就难了。
怕什么来什么，回到卫生所，如她担心的那样，李家来人想趁机带走桃桃。还好走的时候李英特意跟村医嘱咐有人要带走桃桃一定要对方结清药钱，不给钱不放人。
果然，一提到钱，人就带不走。来的是桃桃的奶奶李老太，正倚老卖老地在地上撒泼打滚，大骂卫生所黑心，挂瓶破水就要五十多。李英没理那个还在地上表演托马斯全旋的老太婆，进了卫生所关上了门，挡住了些污言秽语。
桃桃已经醒了，正睁大眼睛看着李英。李英掏出馒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冲他嘿嘿傻笑起来。其实除却小时候那几年，她也有好些年没吃过馒头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流行起了炸鸡汉堡。有天同桌跟李英说起了她从小卖部电视里看来的广告，她把麦乐鸡形容成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鸡块还可以夹在汉堡里，铺上点菜叶涂上甜甜的红色的酱，看起来就很好吃。两个小姑娘讨论了整整一节课，关于那个麦乐鸡的味道以及汉堡到底能塞多少鸡块，能有多好吃。同桌说她回去要让妈妈给她买。李英想了想说，那我也试试吧。
她回到家跟母亲说：“想吃汉堡。”
得到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母亲问她是不是没有学习偷看电视了。李英说没有，母亲不信，随手拿起根皮带开始抽她。她没有哭，也没有跑，也不承认，她认为自己是个大侠，得讲江湖道义，没做过的事，她不会认。结果就是皮带抽断了，母亲才停手。那天晚上她饿着肚子躲在被窝里，隔着门，她听见母亲跟父亲抱怨。
母亲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你闺女不愧是你的种，犟驴，偷看电视低头认错就是了，皮带都抽断了也不肯承认错误！”
“是是是……”
“可惜了，这根皮带。”
“对对对……”
没有人在意李英饿不饿，疼不疼。
第二天，李英发现昨天被抽的地方肿得老高。此时父亲走进门，看着李英身上的伤，顿了顿才说：“以后别老惹你妈生气。”
看见父亲，李英的眼睛本来是亮的，她希望父亲像武侠连环画里主持公道的扫地僧，但说出的话却让她眼里的光悄然泯灭。
明明，明明父亲看见了她身上的伤，明明，父亲藏着那些快意恩仇的连环画。懵懂间，李英像是明白了什么，她低头嗯了一声。此后再也没再看过连环画。
这段回忆其实跟馒头本没什么关系。那天，她换上长袖把伤痕遮住。即使身上痛得要命也要去上学，路上，她边走边胡思乱想着，她一会觉得自己就像筋骨寸段的废人，一会想自己会不会是天山童姥，小小的身躯里住着八九十岁的老人。等她到了学校，看到一脸兴奋的同桌，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告诉李英她昨晚吃过汉堡和炸鸡了，巨好吃。
李英很吃惊，她追问：“是你妈妈给你买的吗？什么样子？好吃吗？”
同桌哈哈大笑：“是啊，我回去一说，我妈就去菜场买了个大鸡腿，裹了面糊用油炸给我吃，那个壳可脆了。她还给我炸了两个荷包蛋夹在馒头里，涂的甜面酱，也顶好吃的。”
“那个荷包蛋有个还是糖心的，我一咬，那个蛋黄流得满手都是。”同桌忽然歪头问她：“你吃到了吗？”
李英看着同桌脸上洋溢的笑容，觉得身上更痛了起来。她没有回答，反而问：“汉堡好吃吗？”
“你说那个自制的馒头汉堡啊，味道不错，不过我觉得真的汉堡应该更好吃吧。”
两顿都没吃的李英想，应该是馒头汉堡更好吃。她很想吃，只夹一个蛋也行。
村长媳妇给的是老面馒头，里面掺了玉米面，是老式硬玉米的那种，用土话叫棒子面。面发得好，撕开表皮里面是一层层的，李英觉得一层层撕着还挺解压的，泡在借来的茶缸里，面团很快吸满了水变成了糊糊，这是准备喂给桃桃的。其实这时候再打个鸡蛋煎一下就可以做一道美食，在他们那叫“假鸡蛋饼”。吸了水的馒头混和鸡蛋吃起来口感跟吃鸡蛋一样。至少李英觉得是没差别的。当然，她更喜欢空口吃，馒头慢点吃，就会很甜。这是穷人才知道的秘密。
桃桃吃了几口就摇头表示已经吃饱了，李英下意识摸了摸他肚子，发现并没有鼓起来，又耐心哄他：“先吃一点好不好，不用怕姐姐不够吃，桃桃生病了要吃饱，吃饱才会好的快。等你病好了，姐姐给你做馒头汉堡吃好不好。”
桃桃像是听懂了又吃了一点。李英伸手摸了摸，肚子是鼓了点才放下心。一口一口吃起剩下的馒头。
原身头发挺长，卖了能换几块钱，之前小餐馆结了四十块的工钱加上之前偷偷攒了的，省一点应该是能凑够去部队路费。
1990年，原本世界里的李英刚出生，十八年后考上大学才第一次出省。在这个世界已经要带着个娃娃独自出远门了。
李英听着门外李老太的吵闹声，又看着安静窝在怀里乖乖看她吃饭的桃桃，又鼓起一些面对未知的勇气。
她问：“桃桃要跟我走吗？”
问完她又有些后悔，还没满两岁的娃娃应该什么都不懂吧。但奇迹般的，桃桃开口奶生生的回应了：“走！”
他说的那样急切又肯定，仿佛怕晚一点李英就反悔不带他走了似的。李英笑了起来。在这个世界，她有了个弟弟。
她想，这一次应该可以做个好姐姐吧。
应该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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